每当凌晨的钟声响起,沉寂了一整天的深夜食堂就开始热闹起来。
苏老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医师,六年前,老爷子不幸中风瘫痪,全身上下只有右手能动,儿子媳妇工作繁忙,只得请看护在家照料。苏老的医术十分高明,同样出名的还有他的牛脾气。这不,短短几个月,他就气跑了五六个看护,这可愁坏了儿子阿成。好不容易,他托人从山东老家找来了新看护,翠芳。
孙翠芳是个地地道道的山东农民,土黄色的皮肤,讲一口塑料普通话,但胜在力气大,会干活。她丈夫和孩子都在老家,自己一个人来城里做看护补贴家用。
苏老医师对翠芳的到来充满了敌意。或者说,他是对所有的看护都充满敌意,他坚持认为儿子娶了媳妇不照顾自己,还把自己往这些陌生人身上推,就等着自己死后继承遗产。
阿成对父亲的这些冷嘲热讽早已见怪不怪,他将翠芳叫到一边,交代她要尽快学会怎么照顾自己的父亲,尤其是换尿布,洗澡这些活儿,既要干的勤还要干得好。翠芳解释说自己只是来打扫卫生的,不是来照顾老人。阿成推说打扫卫生和“打扫老人”是差不多的意思,就匆匆离去了。苏老医师见儿子跑了,就对还没离职的前看护唠叨,一会嫌弃着翠芳的口音重,一会说她外衣穿的像窗帘,里面穿的是桌布,实在是土的掉渣了。老实巴交的翠芳知道自己上了当,只能在一边默不作声。
翠芳对中介小李说照顾老人太专业了,自己干不了。小李却说要干满三个月才能换,为了不在自己的履历上留下不良记录,翠芳也只能先答应了。
苏老医师家里除了儿子儿媳经常工作不在家,还有一个孙子小凯。他是个十分调皮的孩子,第一次见面就用触电笔捉弄了翠芳一顿,还说不欢迎她到自己家来。
把苏老医师这个大包袱甩给了翠芳后,阿成和媳妇仁美松了一口气。他俩到深夜食堂喝酒庆祝,还得意洋洋的说着自己骗翠芳留下的过程。一旁的众人都对他俩的不孝行为不置可否。两人走后,郝用吐槽两人连自己的父亲完全不放在眼里,阿忠解释说阿成母亲在世时,他就是个妈宝,苏老医师因为医院工作繁忙,甚至以医院办公室为“苏宅”,对家里的事情也是公事公办,连老婆的追悼会都没参加,时间长了,父子俩的感情也就并不亲近。
这一天,阳光灿烂,天气晴朗。翠芳一大早就将苏老医师叫起来,准备伺候他洗澡。苏老医师吐槽翠芳,一个生过孩子的妇人帮一个老头子擦澡还扭扭捏捏的。翠芳却老实的说,这一辈子她只见过老公和儿子两个男人光腚,现在加上一个他,就再也没有了。苏老医师没有感动,却冷漠的让翠芳不要和自己套近乎,他不吃这一套,自己的儿孙看到自己都是一脸愁。翠芳夸苏老医师很帅,就是有点皱纹,不必发愁。苏老医师却开始夸耀男人靠的不是皮囊,而是本事。他年轻时从外科主任干到了院长,在学校是医学系系主任,当年不知道有多少小女生给自己写情书。
洗完澡后,翠芳去给苏老医师准备午饭。由于不习惯苏家厨房用具,她最后只端出了一锅黏糊糊的乱炖,和两个黑乎乎的炒菜。挑剔的苏老喝了一口汤就吐了,让翠芳去煮冷冻水饺才罢休。
晚上,苏老医师一脸屈辱的让翠芳给自己换上纸尿裤,还贴心的用靠枕给他靠着背,又将召唤铃放到他手中就去休息了。刚躺下,召唤铃就响了。苏老叫唤着自己好饿,打发她到深夜食堂给自己带外卖,还故意点了一系列清蒸全羊,文思豆腐等等的大菜。
翠芳好不容易找到深夜食堂,她将苏老医师点的菜给老板看,如果买不到就别回去了。老板明白这是苏老医师故意刁难翠芳,他没有嫌弃翠芳的口音,还给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海鲜粥。翠芳从客人口中听说了苏老医师年轻时候救人的故事,尽管嘴上不饶人,但他却是个十分重视病人性命的好医师。翠芳听了十分感动,说自己的爸爸也是这样敬业的人。
苏老医师早上醒来看到翠芳还在,嘴里又开始不断地开炮了。但翠芳没有在意,而是将老板给的便条给苏老医师看,然后端出了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,苏老医师第一次露出了幸福的笑容。
翠芳问老板为什么苏老医师那么爱吃他做的红烧肉?老板说,以前苏老医师每次做完手术救完一个病人,就会回家或者到深夜食堂大吃一顿犒劳自己。而他以前最爱吃的就是苏太太做的红烧肉。苏老医师说,老板做的红烧肉的味道最像他的亡妻。翠芳为了让苏老医师开心,请求老板教自己做红烧肉。
每当凌晨的钟声响起,新的一天又如期来临。对于一些人而言,每一天都是日复一日,差不多。但对于苏老医师来说,这一天,却格外不同。
这天晚上到很晚,苏老医师都没有入睡,甚至连晚饭都没有吃。但翠芳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劝他早睡,而是将他扶了起来,说要给他一个惊喜。坐电梯下楼,翠芳背着一个大大的袋子,将久未出门的翠芳推出了家门,原本唠唠叨叨的苏老医师瞬间变了神色。
就这样一路慢慢悠悠的,翠芳推着苏老医师来到了深夜食堂门口。为了确保苏老医师的安全,她还专门自己做了一块三角垫板垫在台阶上,方便推轮椅进门。打开门,老板什么也没说,就端着一碗红烧肉和米饭送了过来。苏老医师推说自己不饿,而且上火。翠芳却坚持要喂他吃,苏老医师假装推辞了一次啊,就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。
苏老医师边吃边“夸”老板的厨艺好,老板却说这是翠芳做的。原来,这段时间翠芳每天早上都坚持到深夜食堂学做菜。一切都是为了让苏老医师能够吃的更开心。
慢慢的,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,苏老医师对于翠芳也渐渐放下了防备,尽管他嘴上虽然还是吵吵闹闹,但对于她却越来越亲近。
这天早上,翠芳为苏老医师搭配领带。苏老医师再次深深鄙视了翠芳的审美,让她将一条铁灰色的条纹领带找了出来,这是苏太太在十周年结婚纪念日送他的礼物,但很遗憾的是,他还是爽约了。苏老医师说自己错过了很多,翠芳也说自己错过了很多儿子的事情,他的生日,他学会走路了,学会叫妈妈,她都错过了。苏老医师还让翠芳在苏太太的衣柜里挑了一件衣服,翠芳忽然惊慌的让苏老医师不要想追自己,自己老家有老黄,儿子也不小了,苏老医师对她的“妄想”嗤之以鼻。
这一晚,翠芳又带着苏老医师出去“溜号”,出门的时候,她瞥见小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。翠芳问小凯为什么还不睡觉,苏老医师顺嘴就说了小凯几句,还让翠芳赶紧走,不要管他。翠芳却说小凯只是小孩子闹觉了,哄哄就好了。原来,小凯的爸爸妈妈经常很晚才回来,将小凯一个孤零零的丢在家里,翠芳要照顾苏老医师也顾不上他,他感觉自己被抛弃了。翠芳看见小凯手中抱着一幅画,是前几天小凯刚获奖的作品,画的是爸爸妈妈在城堡里面找他。翠芳耐心的劝解着小凯,慢慢的,小凯靠在翠芳的怀里睡着了,她才带着苏老医师去了深夜食堂。
老板给苏老医师准备了五味章鱼,是特意加了醋的。苏老医师执意要喝白酒,老板真的给他倒了一小小口,翠芳正着急时,陆哥将翠芳的快递送了过来。里面是她儿子小勃的照片,家里的信和一件儿子的衣服。因为在外挣钱不能回家,翠芳特意让老公寄了一件儿子的衣服,想闻闻孩子的味道寄托自己的思念之情。
回家时,两人正好碰见了出来喝酒的阿城。阿城指责翠芳不顾自己的父亲的身体状况,擅自出门还喝酒,如果出了什么意外,她承担不起。苏老医师却生气起来,他气愤的说阿城是不是想将自己闷死在家里,省的拖累他们。阿城情绪激动起来,他指责苏老医师不明白自己的用心,要不是苏老医师生病,他连自己家都不会回了。苏太太每天都在家盼望他回来,但就连苏太太的葬礼,他都没有出席。这时,听到动静的仁美出来将阿城拉走了。
苏老医师躺在床上,久久没有闭上眼睛。他还记得那天深夜他一个人去深夜食堂点了两杯白酒和红烧肉,第一杯酒庆祝他用十二个小时救回了一个先天心脏病的小妹妹,第二杯是向他太太道歉,就连她的告别式他都抽不开身去。苏老医师说,苏太太曾夸奖老板做的红烧肉够得上她的水准,从今以后,苏老医师也只能吃老板做的了。他还说,其实他一直不怎么喜欢苏太太,但是她一个人将孩子拉扯大,还成了高薪水的电脑工程师,这些年,他错过了很多陪伴太太的时间,以后也再也没有机会了。老板安慰苏老医师,苏太太能够理解他,但苏老医师却说他自己理解自己就够了,不需要别人理解。
第二天一大早,翠芳叫苏老医师起床,却发现他竟然是昏迷不醒,吓得她赶紧叫了医生。阿城认为一切都是翠芳的责任,就在医生给苏老医师检查的时候,他醒了过来。苏老医师解释说是自己吃了点安眠药,想安安神。医生夸他比以前状态好多了,苏老医师明白这都是翠芳的功劳。经过这一场惊吓,翠芳对苏老医师的照顾越发精细起来。
一转眼到了新年,深夜食堂的众人忙着包饺子庆祝,翠芳也带着苏老医师来凑热闹。苏老医师情绪不高,因为阿城夫妇带着孙子去美国度假了,尽管嘴里一直说不在乎,但他的心里却还是十分失落。翠芳吃到了预示吉祥的硬币,苏老医师鄙视她太小家子气,翠芳却十分高兴。
大年初一,苏老医师收到了很多的礼物和鲜花,这些都是他救过的患者和以前的同事送来的。翠芳兴奋极了,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礼物。苏老医师看着自己悲惨的现状,觉得受到了羞辱。这一整天,苏老医师的情绪都不高,经常莫名其妙的发脾气。但熟知他性格的翠芳不以为意,反而更加细心地照顾他。直到这一次,苏老医师说翠芳在外面挣钱长年不回家,儿子跟他不亲,长大以后也不会认她,甚至以有一个当保姆的妈妈为耻。一向好声好气的翠芳终于爆发了,她哭着说虽然是个小保姆,但自己挣得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。孙老医师可以糟蹋自己,但她不允许他糟蹋她的孩子。说完,她哭着跑出了家门。
从苏老医师家里跑出来后,翠芳来到了深夜食堂。
老板照例跟她寒暄了几句,翠芳哽咽着说如果老板结婚了,有了小孩,那么老板就能教教自己,孩子在家不听话怎么办?苏老医师在翠芳心中就是个老小孩,这个小孩自己打不得,骂不得,还常常找事,她真的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?
老板安慰她对待苏老医师要学着糊涂一点,翠芳说自己已经很糊涂了。她一直以为苏老医师是刀子嘴豆腐心,可是这么些日子了,她已经非常用心去照顾他,他却还是像没有心一样,恶言相向,从来不管别人的感受。
老板说苏老医师只是胆子小,他不敢对别人好,是害怕对别人好了以后别人对他不好,会受到伤害。这样的他更需要翠芳去关心。翠芳沉默着没有回答。
另一边,苏老医师一家四口难得聚齐在客厅,商讨了翠芳不告而别的事情。阿城说翠芳钥匙都没带,肯定是不打算回来了。仁美抱怨着又要找新的看护了,但是像翠芳这样,不吭声做事又勤快的人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了。小凯拉着仁美的手追问如果翠芳不回来,谁给自己念故事,谁陪自己上学呢?仁美说她的证件还在自己手里,她想走也走不了的。不知不觉,翠芳在这个家里已经成为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,就像机器里的一个小小的齿轮,看起来不显眼,丢失后才知道她的重要性。
一旁默不作声的苏老医师听到仁美扣押了翠芳的证件忽然开口了,他讽刺仁美把翠芳当做犯人一样,以为扣着证件就能留住人。阿城解释说别人都这样做。无奈之下,阿城夫妇决定再去外面找找。
翠芳坐在深夜食堂的一角不知道想些什么,老板特意给她做了个鸡蛋羹安慰她的情绪。突然,一个,陌生的年轻人推开门进来,原来他是苏老医师的一个学生后辈,随后,他将苏老医师推了进来。
翠芳对于苏老医师的到来默不作声,还故意将脸偏到一边对着墙角。苏老医师突然开始自说自话,他说自小他家里很穷,连米都吃不起,只能挨家挨户去邻居家乞讨,受到了很多的白眼和嘲笑。从那以后,他就很讨厌,或者说很害怕别人不尊重自己。看起来他一直高高在上,但内心他是个自卑的人,所以他一直不知道怎样和别人相处。
苏老医师让老板给自己和翠芳倒了两小杯白酒,他说,自从进了手术室到现在,他从来没有跟别人道过谦,但这一次,他敬了翠芳一杯。以前他是个医生,现在他成了病人,他很庆幸找到了翠芳这个好医生。翠芳听到这话,终于露出了笑容。
苏老医师让送他来的年轻人离开,翠芳却挽留他吃点东西再走。年轻人顺势留了下来,原来,他是代表学校来邀请苏老医师给学生上课。苏老医师说自己宁愿把那些宝贵的知识和经验带到坟墓里,翠芳却问苏老医师为什么不答应,这是一件多厉害的事情,而且她也很想听。看着翠芳崇拜的眼神,苏老医师动摇了。
翠芳更加用心的帮助苏老医师复健,苏老医师的身体状况也越老越好,身体能动的部分越来越多,甚至能够自己操作电动轮椅跑步。他也开始给学校的孩子们上课,甚至远距离视频指导手术,将自己积累了一生的经验发扬光大。
翠芳越来越融入到这个大家庭里,她穿的越来越“洋气”,能熟练使用家里的现代化器具,还学会了下棋。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她还是深深的思念着自己的家人和孩子。
这一天,翠芳和苏老医师一起下棋,接到了一个家里的电话,然后突然走开了。苏老医师觉得不对劲驾驶电动轮椅去看,她正躲在墙角泣不成声。翠芳哭着说她的妈妈去世了,老家的妈妈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村里,原本她打算挣点钱带着她和孩子去城里看看,谁料到,她就这样匆忙的走了,翠芳甚至连妈妈最后一眼都没有见到。苏老医师暗暗下了一个决定。
这一天,苏老医师叫来了阿城夫妇,当着他们的面宣布自己决定将翠芳开除。阿城和仁美惊讶不已,说如果没有翠芳谁来照顾苏老医师?苏老医师却说家人之间可以彼此照顾,要不然请另外一名看护也行。正是因为认可翠芳,他才更不希望翠芳和自己一样,错过了孩子的成长和家人的陪伴,最终造成一生的遗憾。
翠芳离开前一晚,苏老医师让阿城将自己抱上床,阿城有些不知所措。苏老医师感叹说阿城出生以后,第一个抱他的人就是自己,这也许是他对阿城母子唯一没有错过的事情。其实每一次错过后,苏老医师都告诉自己下一次不要错过,很多事情错过了就不能重头再来,这一错过,就是半辈子的遗憾。平常对儿子不假言辞的苏老医师,终于对儿子说出了心底的那句抱歉,坦诚自己对这个家庭的所有遗憾。同样倔强的父子俩在这一刻,也终于放下成见,紧紧地拥抱在一起,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。
深夜食堂的食客们为翠芳举办了一次热闹的欢送会。翠芳感受着朋友们的善意,不由红了眼眶。阿城夫妇感谢她的到来让这个家终于变得像个家。翠芳哭着对苏老医师说如果他需要自己就回来,这些年,她早就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家人。最后,众人举杯,为了这场开心的离别。
离开前,翠芳认认真真的将家里的卫生打理一新,走到还在熟睡的苏老医师床前,将唤醒器放到老人手中,郑重告别。她穿上自己老土的衣服,背上书包,一如她来时的模样,离开了苏家,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。
翠芳走后,苏老医师将自己的电动轮椅捐了出去,决心重新开始,但这一次,他对于新的生活有了更多的信心和激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