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里，搞钱才是硬道理。
撰文 | 劳骏晶
《看天下》杂志原创出品
无论你来自何方，都会被义乌国际商贸城震撼。
近八万个档口组成了这个“线下拼多多”的奇观。玩具区有复古的铁皮小青蛙，仿真花堆出的幻境深处，坐着玩手机的老板娘；杭州灵隐寺要排队两小时才能请到的手串，在这里几块钱一串，统统堆在篮子里；各类神像和谐地排列在货柜上；非洲的工艺品、欧洲的冰箱贴，档口里装下了全世界的诗与远方。
木鱼，十字架，各种芭比娃娃……在这里，一切都只是普通的小商品，不代表生活方式，不传递品牌价值。谁能把它们卖出去，任何附加值都是一笔不菲的差价。
“大厂裸辞，义乌创业”成了现在社交平台的热门标签。在这些标签里，义乌成为一个几千元就可以获得机会的“民间商学院”。北上广格子间里的年轻人，吃腻了老板的“大饼”，挣够了劳心劳力的“窝囊费”，涌向义乌这个宇宙中心，进入小商品的链条中。这是一种下沉，也是一次超越。
带着淘金梦来到这里的年轻人很快会意识到，大厂经验并不万能，义乌自有其规则。这座冲在互联网时代卖货前沿的县城，正孕育着2.0版的财富传说。金钱永不眠，新的游戏已开局。
洋溢着“搞钱”的氛围
九九第一天逛商贸城，就差点走丢了。五个区，区与区之间甚至需要打车，一个大厅多个进出口，人在里头容易丧失方向感。
24岁的她不想再上班了。此前，九九是北京一家互联网大厂的运营。初来乍到的她曾吃得下领导画的每一张大饼，听进去老板的每一句PUA，相信自己每天工作到半夜，能拿三倍年终奖。直到项目告吹、年终奖没一点踪影，她才意识到，那不过是大厂通行的生存法则。
厌倦了生存法则的她又成了刺儿头，有时在会议室里会忍不住嗤笑。这家公司待不下去了，她又拿到另两个大厂的offer。
原本，九九会一直这样过着白天上班晚上骂娘的辛苦生活。终于打腻了工，她主动问起家中做海外货运的亲戚，有没有创业的可能性。亲戚有非洲客源、货运渠道。于是九九染了一头浅金色的发，把北京每月6千元的LOFT小屋，换成了义乌每月3千多元的三室一厅，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创业生活。
2018年3月5日，浙江义乌，朱庆玲坐在饰品展厅里，300多平米的空间收藏了8万多件饰品，这些饰品见证了朱庆玲和老公十几年的创业路程。（@视觉中国 图）
九九花了很多时间在商贸城逛档口，寻找适合售卖的商品。她发现，这简直是一个为电商而生的城市。她去办宽带，对方会告诉她，有专供直播的宽带，网速更快。她去办电话卡，对方也推荐办五张，方便卖货。
整个城市洋溢着“搞钱”的氛围。商贸城门前的红色标语写着“年画、挂历、对联”，各路货拉拉在穿梭，棕色的保时捷帕拉梅拉也不少。土耳其餐馆售卖最正宗的土耳其咖啡，包着头巾的中东人坐在青口夜市边卖电话卡。
这个国际化的县城如此富有，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，2022年，浙江义乌全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78215元，连续15年位居全国各县市首位。
九九看到，3块钱可以拿到淘宝20元的爆款耳钉，去年的爆款墨镜在库存市场只要2.5元。供应链的一切都配套完善，快递高效又廉价。这里看起来就是全国最容易实现财富梦的地方，你只要学会成为这个城市整条产业链中的一环。
九九感慨，“这里真的太好了。”大家一致搞钱，没人觉得羞涩。她遇上过50多岁还想向她学习用TikTok的大叔，也遇上过年入千万元的女孩把全家带来赚钱。
网上的气氛同样热烈。小红书上也出现了在义乌“1500元启动饰品网店”之类的话题，大批从大厂离职的年轻人、想寻个副业的大学生都涌向这里，尝试做直播、开网店，希望从商贸城那210万个单品中找到下一个爆款。
从菜鸟到老板
不少互联网人相信，自己掌握着先进的方法论、握有信息差，直到被义乌狠狠捶打。
王林洋从杭州互联网大厂裸辞，在义乌搞起了游学团。3个月里，她组织了上百人。王林洋解释，义乌最吸引三类人：有线下实体小店创业经历的，来自大厂想做份副业的，以及被裁员或裸辞的年轻人。从6月起，第三类人明显多了。
但义乌的创业只是看起来门槛低。王林洋说：“外行人在义乌，什么都看不到。没有谁家开门做生意的时候还愿意告诉你，我是怎么赚到钱的。”
“1500元启动饰品网店”几乎是个谎言。在义乌的第二周，九九便意识到了，义乌有自己的复杂规则。
尽管饰品已经是商贸城拿货门槛最低的品类了，也仍是一打起拿，几千元拿不了十几款，根本承担不起一个网店的上新要求，货只能存在手里，不断更新款式，苦苦等待爆款。义乌商贸城里至少有上万个款式的耳环，没人能提前知道哪个最好卖。
档口的老板最擅长察言观色。九九怕被瞧不起，假装自己有些经验，在一个小电器档口询问，要200件。对方只冷冷回一句，500件起卖。
在义乌的第三周，九九幸运地找到了适合非洲的低价尾货，跑通了完整的售卖流程。但前两个月，她每月只开了一两单，赚了750元。比起裸辞前两万元以上的月薪，750元实在不是一个让人提得起兴趣的数字。
在互联网大厂积累的经验、黑话、生存法则在这里统统失效了。在九九眼里，这里不讲逻辑、也没有职位上的等级，这里只讲人情，以及你要拿多少货。
九九觉得煎熬，甚至去算命。算命师告诉她：“你命中带财。”九九姑且信了，继续坚持着，就当是磨练心性了。
爆款是在6月遇上的。九九发现了一款国外的榨汁机。第一次，她从厂家那里定了20台。“你不用给我发小快递，用货拉拉吧，能便宜些。”九九很贴心地告诉厂家，却换来厂家一声嗤笑：“20台，还用货拉拉？”
这款榨汁机意外地好卖，下个月，九九就订了200台。这次，厂家老板高兴地给她叫了一台货拉拉，运费终于比发快递便宜了。
九九发了一条朋友圈：“奋斗这么久，终于用上货拉拉了。”货越卖越多，厂家老板也客气起来，每周五都会主动询问，并开始管九九这个小姑娘叫老板了。
一条瑜伽裤的真相
义乌的时间流速也与众不同。
北下朱，这个距离国际商贸城2.2公里的著名直播村，总是在中午才醒来。这里的档口更接近草根的狂想，主打低价尾货。玩具论斤卖，T恤只要几块钱。库存街欢迎直播带货。
阿甜和丈夫在6月来到这里，开启了直播带货的创业故事。此前，两人在深圳的大厂工作，做最普通的打工人，白天努力工作，到了周末就和朋友同事一起吐槽：“垃圾工作，不干了。”
2020年11月9日，浙江金华，主播在做产品直播。（@视觉中国 图）
但到了这里，她再也没吐槽过。尽管两人每天的工作时间比上班时长多了，也没了周末，甚至在仓库发货时，还起了一身痱子。
北下朱的生活与外界有6小时的“时差”。两人在中午12点醒来，去仓库打包，5点回家洗个澡，晚上去仓库直播，将近11点再回家。
阿甜是创业者中的幸运儿。她有已在义乌打拼十多年的老朋友当合伙人，准备了巨大的仓库、一个设备齐全的直播间和人手。
和所有直播带货一样，流量红利早就结束了，一切流量都需要前期投入，一直投入到“爆单”的那天。
创业后，阿甜才意识到，人类是多么喜新厌旧、朝三暮四。产品过时的速度甚至超过他们选品的速度。哪怕是一款量角器，买家的口味会迅速在迪士尼、三丽鸥、小黄鸭的印花之间转换。你在别人的直播间看到桌面吸尘器成了爆款，第二天拿到自己直播间，就已经卖不动了。
直播间之间没有秘密，大家在第二天遇上时，都互相打听：“昨天卖了几个W呀？”没有直播间能提前知道爆款的风向。它什么时候来，什么时候走，一切全凭运气。
一个网红博主去年穿的“粉红战袍”在今年突然走红。一款手机支架爆火的周期只有两天。
把运气变为爆单的方式就是速度。义乌拥有极快的供应链。今夏著名的太古里街拍“牵手门”后，女主角那条粉色“小三裙”突然火了，义乌的工厂当晚就能下版，第二天裙子就成了直播间的爆款。
阿甜记得，第一次在朋友仓库里看到的是瑜伽裤。这个象征着中产生活的单品，就这样成堆摆放在仓库货柜上，完全没有光鲜亮丽的样子。淘宝上三四百元的瑜伽裤，在这里40元一条。如果卖不出去，这些大包裹就会原样被收到库存货架上。
日日在这里直播，所有商品都在阿甜眼里完成了祛魅。她不再爱逛淘宝，不再买奢侈品，不需要用消费来标榜自己的身份了。当然，阿甜也没时间消费。
另一种可能
商品统统失去了滤镜，唯有搞钱还有意义。
一个“00后”男生在7月的一天只身闯荡义乌，用两个小时租到了一间短租一个月的公寓。12天后，他发布了转租的公告。他告诉我，义乌创业“暂告失败”。
2020年11月10日，浙江义乌，一位工作人员在快速打包快递。（@视觉中国 图）
似乎要配合义乌速度一样，年轻人的热情被浇灭得如此迅速。绝大多数人都在短暂闯荡后黯然离场。
无论九九还是阿甜，都不是赤手空拳来到义乌的，他们有人脉和资源，成功者都有幸存者偏差。
9月1日，九九在广州租下一间新的办公室，离开义乌。她已经跑通了供应链，只需要与厂家联系，网上选品，再发往非洲。非洲的分销卖家会告诉她，什么样的东西好卖，多是些几百元的平板电脑、在中国已经不流行的厨房小家电。那些遥远的国度要把义乌的流行重走一遍。
这段创业故事让九九感受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北京的城市。她原本冲着对白领精致生活的想象，奋斗在格子间里，喝下午茶、定期做医美，公司里连实习生都来自美国常青藤名校。而在义乌，她却忙得连刷短视频的时间也没有，捧着手机时，都是在与厂家沟通。对方听不懂“勾兑”，也完全不用PPT讲故事。
这是一个与大城市完全不同的平行世界，九九在这里结识了困于传统的厂二代、铩羽而归的年轻创业者，还有开着保时捷去仓库打包的大老板。这里有与格子间完全不同的上升渠道。
“上班太简单了，上班太轻松了。”九九说。现在，她给自己打工。九九也已经不再向往职场白领的生活了，反倒总是去广州的别墅区逛逛，给自己定下一个小目标。
王林洋的研学班招到了一批高中生。其中80%都来自上海，父母是生意人。这些年轻人来到义乌，已经开始关心跨境电商什么好卖、哪些平台更好用。休息时，王林洋听到高中生们谈到就业焦虑，谈到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怎么办。
焦虑层层蔓延，而义乌提供了一条新的出路。别小瞧这片世界小商品批发市场，能在这里立足的，都有两把刷子。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文中王林洋为化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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